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喻黄】流金岁月-8-千千阙歌

90年代paro

陪你看大海星河,陪你尝人间烟火,陪你逐梦想起落,陪你过命途坎坷。

前文戳:1-红日  2-Monica  3-朋友  4-喜欢你  5-笑红尘  6-再见二丁目  7-情人


章节名即剧透系列。╮(╯_╰)╭


千千阙歌

1998年2月26日。

美好的时光总是特别短暂。轻机厂早已复工,筒子楼又空闲下来。刘哥和张姐从沈阳老家带来许多特产,花了几天功夫总算收拾利索,算是餐厅的限时特供菜单。老刘家常菜重新开张,流金岁月也开始陆续上客。一切都随着春节的渐渐远去恢复正轨。

除了黄少天。正月里的每一个夜晚都让他如临大敌,站在日历前撕掉薄薄纸页前要犹豫很久。但时光不会因为他的不舍而停留半分,太阳升起又落下,日期宛如嚣张的战车,轰隆隆从他心尖上一寸一寸压过去。

喻文州心疼他,提议晚几天再走,却换来黄少天有史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跟他发脾气。

没有商量,要走快走,多待一天多难受一天。

昨天上午他按着喻文州去楼下打了个电话。电话打给寻呼台,留言是老刘家常菜的地址。今年倒春寒很凶,黄少天监督似的站在喻文州背后,抽抽鼻子,感觉眼泪都要冻下来。

现在人来了。

正是下午不忙的时候。两个人坐在餐厅门口台阶上晒太阳,便眼见着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巷口。黄少天不认识车标,但是看着这车擦洗得铮亮,旁边路过的人都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心里也知道应该是价值不菲的。

笑话,这还用猜么?又不是不知道喻文州是什么背景。

车门打开,车上下来一个女孩。她看上去顶多20出头,一身华贵,不是珠光宝气那种华贵,就是很时髦,很新潮,像是从电视广告里走出来的人,跟周围的破旧厂房、灰扑扑街道格格不入。她没有走过来,只是轻轻靠在车上,微扬下巴,眼睛直直地往这边瞟,神情满是高傲。

这才是喻文州原本的生活。黄少天忽然生出强烈的局促感。

他想站起来,想强装镇定得摆出迎接的架势,却被喻文州轻轻拍拍肩膀。

喻文州什么都没说,只是拍了拍他,便让他定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喻文州起身,从容地朝着那车那人走过去。

“好久不见。”他听见喻文州一如往常般温和地说。

那女孩从喻文州起身,眼神便再没从他身上移开过,此时死死盯着喻文州,仿佛怕他一眨眼又会跑没影。

“上车聊吧。”喻文州很绅士地拉开车门,动作娴熟流畅。

女孩瞪了他一眼,听话地坐进车里。喻文州也跟随着进去。而后车门关上,把一切声音锁在里面。

车并没有开走,甚至司机还下车来站在一旁等候。黄少天很想凑过去听听他们在聊什么,可是喻文州刚才在他肩上那一拍,卸掉了他浑身的力气。如今他只能傻乎乎地坐在台阶上,歪着头,一动不动地盯着那辆车发愣。

切,反正是要走的人了,说什么也跟我没关系。

他总不能就这么开车走了吧?东西都没收拾,而且至少,也应该挥挥手打个招呼吧?

车窗从外面是看不进去的。黄少天并不知道,他的一举一动,甚至未说出口的小心思,都没有逃过喻文州的眼睛。

“他是谁啊?”女孩语气中颇为不满。

喻文州微微笑笑,哄道:“你怎么火气这么大,还在生气?好歹也有大半年没见,就不能跟弟弟好好说话?嗯?喻文姗小姐?”

“你还知道我是你姐姐?!”喻文姗一巴掌打在喻文州背上,没舍得用力,却倏忽红了眼眶,“你还记得你有个家?行啊你喻文州,翅膀硬了是吧?学会离家出走了?还学会把家人耍得团团转了?这半年二婶和奶奶都快疯了,爸爸托了很多关系也没打探出来线索;二叔嘴上不说,一看到电视上报道无名尸体、流浪少年就急匆匆跑去看,明里暗里不知道派了多少人出去找;还有婷婷,你知道她什么事从来都不会藏着掖着,自从你走了,她白天笑呵呵地像没事人,晚上会偷偷摸进我房间抱着我哭说想哥哥……你说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你……”

“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你别哭,”喻文州温柔得伸手抚慰姐姐,微微叹气,“我不是也联系过你嘛……”

“你还狡辩!”喻文姗擦擦眼泪,伤感转为愤怒,“想联系打个电话不行吗?家里那么多电话,不想让别人知道打我手机也行啊?就发那么不痛不痒一条传呼,我看到都要疯掉了!谁知道你是在什么环境下发的?是不是你遇到危险在求助?竟然还跑那么大老远……”

喻文州赔笑解释:“我记不住号码嘛……好好好,这个也是我不对,我应该把话说清楚一点。”

“那你能不能换个人坑?每次都联系我?我见到二婶都不敢抬头,生怕被她看出来!”喻文姗怒吼,言语间满是委屈。

喻文州乖顺地笑,知道姐姐这是担忧极了,此时还是安抚为主,揶揄道:“这不是信任你嘛,知道你一定会听话自己一个人来。毕竟当初也是我不对,现在要回去,哪有脸面搞得兴师动众。你看,你自己来了,没通知别人对不对?”

喻文姗狠狠剜他一眼,嗓子眼里哼了一声。

“我就知道,姐姐最疼我了。”喻文州忙讨好。

“行吧,你也不用忙着巴结。现在走吗?有没有什么要带的?”喻文姗嘴上说着,好歹见到活人,此时心也一点点放下来。

“别着急,”喻文州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微笑,“我条件还没谈呢。”

“条件?!喻文州你真是长本事了哈!”

“没办法,这条件只能跟你谈,不然我也舍不得劳烦我亲爱的姐姐呀。”喻文州摊手。

喻文姗深吸一口气,忿忿看着喻文州,最后还是应声,“说吧。”

喻文州等的就是这一刻,闻言舒展面容,修长手指轻扣车窗:“我要你帮我捧一个人。”

喻文姗目光随之望去,毫不掩饰诧异:“那个黄毛?他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很特别的人。”喻文州郑重回答。

喻文姗看了几眼,颇为不屑地扭回头,“那你可找错人了。你知道家里那点事我从来不掺和,找我捧人?怎么不直接跟二叔说?你自己来也比我强吧?”

“我找的就是你,别人还真不行。”喻文州坚持,“这事需要暗地里做,不能让大伯和爸爸知道,不能惊动蓝雨,甚至不能让他本人发现,”他把脸扭向车窗,看着坐在原地的黄少天,“更不能让他知道是我操作了这件事。”

“小州,”喻文姗审慎地来回打量两人,语气不觉软下来,“从小你就对同龄人没兴趣的,介绍给你认识的女孩子都敬而远之,你不会……”

喻文州笑笑,不置可否。

“你们俩什么关系?”喻文姗小心翼翼地问。

喻文州大方回答:“就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静默半晌,喻文姗长叹一口气,“他们不会同意的。”

“那我就想办法让他们同意好了。”

喻文姗一怔,不可置信地抬头,正撞上喻文州温和又深沉的笑容。

后者目光没在她身上停留太久,便转向车窗外那个金黄头发的少年。此时那少年正与一个路过的小女孩闲聊,午后阳光打在他已经杂色的头发上,他眯眯眼,冲那孩子笑了笑,露出一颗小虎牙。

黄少天没想到这个时候会被人打断。他眼睛盯着那辆并未有丝毫动静的车,思绪飘了很远,从初见,到熟识,到广州渔村,又到春节……

“哥哥,你不开心吗?”

黄少天抬头,见是筒子楼对面楼的一个小姑娘。每次他和喻文州去打水,会绕过那栋楼,偶尔看到这女孩和其他孩子一起在楼下跳皮筋。因为她生得很可爱,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总是很容易给人留下印象。此时女孩穿了一身大红棉袄,梳着两根小辫子,扑闪着大眼睛瞅他。

“没有,我哪里不开心啦。”黄少天仰头,迎着阳光,冲女孩笑笑。

“可是你眼睛流泪了。”女孩奇怪道。

黄少天抬手抹了把眼角,将来不及掩饰的水珠揩掉,笑着说:“太阳太暖了,哥哥打了个哈欠,就像这样。”

说着他抬手捂嘴,使劲打了个很大的哈欠。又有泪珠顺着眼角流下来。

“那你别犯困,陪我玩吧,”女孩央求着,伸头向店里探了探,“我妈还不定什么时候才回家,我自己玩好没意思。”

黄少天回头,见一个女人正歪在柜台旁跟老板娘闲聊。这人经常来,跟老板娘特别投缘,一聊就一下午,直到晚餐上客忙碌起来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想必今天也是如此了。

“好,哥哥带你玩,你想玩什么?”黄少天最后瞥了一眼不远处那辆车,收敛心神,注意力全放在眼前的女孩身上。

“喏,这个。我看了半天也看不明白。”女孩递过来一张薄薄的纸。

纸张薄而粗糙,满是折痕,手指触上还察觉到粘腻的附着感。其上用红色油墨印刷着折纸教程,印刷粗鄙,文字十分难辨认。黄少天为人咋咋呼呼,孩子缘却一向很好。他一看便知,这是孩子们经常购买的一种零食的赠品,零食五毛钱一袋,里面用薄薄的塑料纸包裹着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让孩子们乐此不疲。

折纸这种小姑娘家的东西,黄少天自然是不擅长的。但他此时只想找点什么事来转移注意力,便好脾气地一口应下,拉着女孩进店里找废弃纸张。

这一玩,一个下午就过去了。

喻文州回来时已临近傍晚。初春天黑得早,太阳即将落下,映在天边灿烂辉煌一片。倒班的工人还没下工,店里没有客人,也就没急着开灯,光线不那么明亮。黄少天和那女孩子挤在音响旁边的椅子上,女孩坐着,他蹲着,手里飞快地捣鼓着什么东西。未几那女孩露出笑容,如同一江春水,让人暖融融地化在里面。

“你好厉害!”喻文州听见女孩拍手叫嚷着。

“露露,走啦,你缠着哥哥一下午,还不说谢谢?”柜台前的女人似被这一声惊叹提醒,招呼女孩回家。

“谢谢哥哥!”小女孩乖巧地告别,拉着妈妈的手一蹦一跳地离开。

黄少天撑腰起身,爽朗地笑着说没事,随即抻了抻腰背,该干嘛干嘛。

他像是全程没看到喻文州,只在扫地时擦着喻文州身子蹭过去,嘴里念叨一声“借过”。

恍若从未认识过一般。

喻文州抿了抿唇,抬脚让出通道,到柜台去找老板娘。

“明天就走?!”黄少天听到老板娘惊呼。他没有抬头,继续着手上的工作,只是加重力气。笤帚碰撞在桌椅上砰砰响,自己却并未察觉。

喻文州扭头去看跟桌椅置气的黄少天,见对方丝毫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心里暗暗叹了叹气,回头笑着对老板娘说:“对。这段时间给您添麻烦了。这个,一点心意,还请收下。”

说着递过一个信封。

老板娘看都没看,伸手在喻文州额头上点了点,“你这傻孩子,你张姐我是那种人吗?哎,这大半年你也没少操心,这说走就要走的,我这心里呀……”

说着边欲流泪。老板娘不是缠绵悱恻的人,当机立断吩咐:“天儿,上门板,今天不做生意了。老刘啊,来几个硬菜,小喻明天要走哇——”

“啥?明天要走?”老板从厨房探出头,一脸诧异,“来来来,开瓶酒,等着我做个乱炖,今天给小喻送行!天儿你还愣着干嘛,上门板啊,晚一点要来客了!”

黄少天闷闷地应了一声,头也没抬,丢下笤帚就去关门。

自从中秋出事,老板两口子便做了块厚实木板,上面用油漆写着“今日闭店,改日再来”。一旦有事自己想用餐厅又不想待客,就把店门关上,将木板立在门后,大红油漆字透过门上玻璃映出去,见到的客人自然明了。即便再遇到蛮不讲理硬闯的,木板够厚实,一时半会也推不动,再怎么挑事儿总不至于找家伙事儿来撞吧?

黄少天用力拉上门,铁条门框砰地一声响。木板就立在门口,颇为沉重,黄少天一个人搬起来有些吃力。喻文州上前帮忙,未待伸手,便被黄少天故意扭着肩膀撞到一边。

少年微微蹲下身子,双臂张开抱住门板,肌肉绷紧,蝴蝶骨透过厚实衣裳在背上顶起对称的鼓包。门板被他一点点挪到门口,他一松手,那厚重木板轰地一声戳在地上,随即依照引力指引向前倒下,恰恰卡在门框上。

做完这事,黄少天拍拍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喻文州被晾到一边,看他又拾起笤帚发泄似的清扫,不由一阵烦闷。

他今天是不打算理我了。喻文州想着,心底里泛起一波又一波苦涩,酸酸胀胀让他难过不已,又无从诉说。

送别饭没了胃口,但心意不可却。几个人围桌坐下,看着满桌子热气腾腾的菜肴,杯盏碰撞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天儿,你今天怎么不说话?病啦?”老板夹了块黄少天平日最喜欢的红烧肉,放到他碗里。

“啊,没事,”黄少天后知后觉般抬头扯出一个笑容,旋即又低头戳着碗里的米饭,“我有点困。”

老板皱着眉训斥:“嘿,你这孩子,小喻明天就走,你今天还不好好……”

老板娘连忙给老板递眼色,一边说和一边给喻文州夹菜,“困就一会儿早点睡,反正今天晚上不做生意,咱们吃完饭就回去。来,小喻,多吃点,以后可吃不到你刘哥的手艺了。”

喻文州神态自若地应对着,眼睛却不时往黄少天身上瞟,连说话间也捎带着提及几句,很想引着黄少天给点反应。然而黄少天打定主意不掺和,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纵然喻文州表面平静如常,内心里如何抓耳挠腮百般思索,都完全打不破对方坚固的壁垒。

“我记下店里的电话了,以后还能再联系。万一哪天又想吃刘哥的菜,或者想听少天唱歌呢?”喻文州笑着跟老板两口子碰杯,眼睛又转向黄少天。

“天儿!”老板娘出声提醒。

黄少天这才似从浑浑噩噩的神游中惊醒,连忙抓起杯子凑上去,响亮地磕碰一声,直接仰头灌下一大口。

辛辣的酒液沿着喉管一路烧进胃里。酒气上涌到头,黄少天却觉得混沌的神智清明了些。他开始大口吃菜,不住地伸筷夹来食物,把嘴里填得满满的,堵住即将翻涌而出的酒意和眼泪。

周遭一切再与我无关。人也好,他们说的话也好,跟我有什么干系。再没有什么好关心,只有吃,吃下去,管他吃的是什么。无需咀嚼,只用吞咽,直接拿筷子往里塞也好。只要能堵住喉咙,堵得死死的,最好把心里那个窟窿也堵住,那就谢天谢地,万事大吉。

“呕——”黄少天趴在桌角呕吐起来。吃太腻了,早知道刚才应该多夹点青菜的。

老板关切地站起身,又被老板娘拉坐下。两个人知趣地没说话,看着黄少天扶着桌子呕个不停。

无论如何这顿饭也不能平和地吃完。喻文州轻轻帮黄少天拍着背,心脏一抽一抽地疼,原本郁结于心底的苦涩波动更甚,随时准备将他淹没。

何苦呢,事情还有无限转机,何苦这样折磨自己?

“我先带少天回去吧,”喻文州按捺下自己沸腾的情绪,带着歉意转向对面两人,“他今天……不太好。”

老板娘点点头,理解又心疼地看看黄少天蜡黄的脸色,帮着喻文州把人搀扶出去。

回家的路无限漫长。喻文州架着黄少天,在漆黑的甬道里跌跌撞撞蹒跚而行。路似乎是没有尽头的,又似乎太短暂。喻文州知道,这将是他最后一次,这样揽抱着黄少天走在这条路上。

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悲伤可以袭来了,但别来得太汹涌。怀里这个人被伤感和酒精击倒,我要把他安全带回家,在此之前,什么意外都不能发生。

我只想,再好好地,好好地看看他。

回到住处耗尽了喻文州几乎所有的力气。他小心地将黄少天放平在床上,帮他脱鞋,拉好被子,又连忙去准备热水,怕黄少天醒来嘴里不舒服。

做完这些回来,喻文州坐在床边看着黄少天。屋子里暖气很足,依然捂着厚重外套的黄少天裹在被子里,脸上泛起一层不正常的潮红。喻文州暗恨自己的粗心,小心抬起黄少天的上身,帮他把外套脱掉。

黄少天却因这一动,悠悠醒过来。

他本来醉得不厉害,饶是酒喝得急,却并不多,根本不至于此。但是他心里难过,这难过像枷锁死死锁着他,他想挣脱却无能为力,最终无奈地选择放弃,放任自己在悲伤中沉沦。醉吧,醉一场,不管是因为悲伤还是酒精,只要醉了,就不那么难过了。

可他又舍不得。

从喻文州将他的手臂搭到自己肩上,带他一点一点穿破黑夜,他就明白了自欺欺人是多么愚蠢不可救药。最后一个与喻文州共度的夜晚,他舍不得。

挣扎着清醒过来,眼睛逐渐聚焦,黄少天暗叹总算找回了自己。

喻文州见他醒来,猜不透他是否还对自己抵触,只好试探地询问:“你还好吗?”

边说边将刚脱下的外套拿到一边。动作不算大,但外套口袋浅,里面一件东西轻飘飘落到地上。

喻文州便弯腰去捡,捡到手里又仔细端详了一下。

黄少天侧头看去,认出是下午时和小女孩一起叠的折纸花。他们尝试了很久,终于成功。临走前小女孩带走两朵成品中的一朵,这一朵就被他随手揣进口袋。

看着喻文州翻来覆去研究自己的“作品”,黄少天没说话,便任他看,并未阻止。喻文州眼睛看着手中折纸,心思却全集中在黄少天的反应上,留神一会儿,见他没有抗拒,便试探地开口:“你做的吗?手真巧,还蛮像的。”

黄少天抓抓头发,闷声回答:“做了一下午才成功。咳咳,我不认识这花,咳,不知道像不像。”

这一说话,因呕吐造成的喉咙刺痛便凸显出来。黄少天咳了几声,便立即有温水送上。他也没扭捏,直接喝半杯下去,被酸水和酒精折磨的嗓子和胃部都舒缓下来。

喻文州接过水杯放在桌上,伸手帮黄少天顺背,“好点了吗?”

“嗯。”黄少天点点头,不敢直视对方眼睛。

“傻瓜。”喻文州心疼地叹气。

聊成这样很容易继续不下去。黄少天彻底清醒过来,不想浪费能和喻文州在一起的每一秒,于是十足刻意地继续话题:“咳,那个花,是什么样的啊?”

说一出口他又想扇自己耳光。太刻意了,对方要是不回答,不是比刚才更尴尬?

喻文州倒是十分配合,顺手又拿过杯子递给黄少天,温言:“是百合花,野外不太常见,一般都是培植来做鲜切花,就是电视里见过的那种花篮或者花束。它最常见是白色的,六片花瓣,中间的花蕊是黄色。”

喻文州一边说,一边拿着黄少天那朵皱巴巴的纸花比划。黄少天捧着被子一小口一小口抿着温水,眼睛看在喻文州手指之上,“这个只有四片花瓣,不像你说的那个白什么花。”

“百合,”喻文州纠正,“折纸嘛,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很难了。你做的很漂亮。”

黄少天不去理会喻文州后面那句夸奖,单单揪着花名不放:“百合?好奇怪的名字,‘百’、‘合’两个字不沾边啊,这名字有意义吗?”

“怎么不沾边,百年好合啊。”喻文州笑笑。

黄少天终于舍得抬眼看喻文州,只是这一眼中多了几分阴骘,“喻少爷,你故意的吧。”

喻文州放下纸花,连同黄少天手里的杯子一并置于桌上,双手拉过黄少天的手紧紧握住,“我是故意的,但不是故意拿你寻开心。少天,相信我,咱们日子还长,一时的分别算不了什么。等我回去,我接你过去,或者你来找我,总有办法能让你留下,我们还能在一起。你别这么悲观。”

“好啊,那你说说,”黄少天摆出一副感兴趣的模样,语气却是无比生硬,“你回去之后会遇到什么情况,让我也有个心理准备。”

喻文州犹豫一下,还是坦诚说:“应该还会继续读书,然后学着打理家里的生意,跟以前一样。”

“明白。”黄少天仰头吹了个口哨,双手向背后一支,身子向后倾去,斜眼看喻文州,“所以喻少爷是想让我这个不明不白捡回去的人,做你的书童呢,还是做你的仆人?”

“少天!”喻文州心下明白,黄少天这话不过是发泄,可是他的态度未免太决绝,让喻文州难以接受。

这一声呼喝之后两个人都没说话。沉默如水般包裹,他们像忽然被抛入外太空,纵使相隔不足一米远,胸臆中澎湃的万语千言,还是无法传递到对方耳朵中。

喻文州起身。黄少天目光追逐着他的身影,见他取了个小小的机械盒子回来,递到自己眼前。

一个看起来挺高级的随身听。这东西之前黄少天并未在喻文州物品中见过,应该是今天下午刚拿到手。

“少爷这是什么意思?”黄少天嘲讽般掂了掂手中的小物件。

“今天来得太急,忘记让他们准备什么像样礼物。我看了看那车里所有东西,只有这个你可能有用。”喻文州低下身子,与黄少天视线交汇,“少天,这个算是定金,以后还会有许多类似的东西,经我的手亲自送给你。我只要你记得,我不是随随便便拿感情开玩笑的人,我喜欢了就是喜欢了,不会因为任何事情动摇。所以你别担心,不管出了什么事情,不管你身在何方,这辈子我一定还会找到你,付你余下的尾款。你收了我的东西,就是收了我的心意,你要等我。”

黄少天怔愣片刻,忽而哼了一下,嘴边倒绽放出些许笑意,“喻少爷说来说去,怎么还是我的命运攥在你手里?是不是在你们当少爷小姐的人心里,我们这种人天生就该被你们掌控?”

喻文州一窒。

“罢了罢了,”黄少天乐呵呵地摆摆手,顺手打开随身听卡盒看了一眼,见里面有一盒磁带,便将磁带倒回开头,“三言两语的我才不跟你争。但是那话怎么说来着?来而不往非礼也。你送我东西,我也送你一样,咱俩扯平了,从此谁也不欠谁。”

他按下录音键。磁带在机器里缓缓转动,哗啦哗啦地放出些杂音。等待几秒空白带过去,黄少天轻声唱起来:

“徐徐回望,曾属于彼此的晚上,

红红仍是你,赠我的心中艳阳。

如流傻泪,祈望可体恤兼见谅。

明晨离别你,路也许孤单得漫长。

一瞬间,太多东西要讲,

可惜即将在各一方,

只好深深把这刻尽凝望。

来日纵使千千阕歌,

飘于远方我路上;

来日纵使千千晚星,

亮过今晚月亮,

都比不起这宵美丽,

亦绝不可使我更欣赏,

Ah因你今晚共我唱……”

没有伴奏,黄少天被折磨过的嗓子也远不如平日动听。喻文州静静听着,察觉黄少天压抑着喉间的刺痒,声音带着些许颤抖。许是想咳嗽吧,可他强忍着,不让咳嗽声扰乱歌曲节奏。

“临行临别,才顿感哀伤的漂亮,

原来全是你,令我的思忆漫长。

何年何月,才又可今宵一样,

停留凝望里,让眼睛讲彼此立场。”

黄少天目光聚焦,与喻文州对视,挑起眉毛继续唱:

“当某天,雨点轻敲你窗,

当风声吹乱你构想,

可否抽空想这张旧模样……”

忘不了的。喻文州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丝毫感受不到疼痛。所有的疼痛神经都汇聚在心脏上,而心脏被黄少天这质问般的眼神死死钉在原地。

这辈子都忘不了了。

第二天醒来时,屋子里已经没了喻文州的痕迹。黄少天揉揉眼睛,无奈地想,为什么每次离开都要趁我睡熟的时候悄悄走?

连个告别的机会都不给,真是太小气了。

爬起来,穿衣,穿鞋,从床上起身时还小心翼翼,倏忽又自嘲地笑笑。有什么好小心的,又不会吵醒另外一个人。

两个洗脸盆并排放在原地,整整齐齐,只有一个里面盛了清水。黄少天掬了一捧水囫囵洗把脸,叼着牙刷扭头看旁边的盆子。洗漱用具都在,一样都没有带走。也是,人家不缺这点小玩意儿。这一套还是自己帮他买的呢,现在这算还给自己了,两清。

这点日用品倒是提醒了黄少天。他在房间里来回转转,企图找出另外喻文州曾存在过的痕迹,不为别的,就想赶快清除掉免得看见烦心。绕了一圈,该带走的都带走了,毕竟当初行李是自己指挥着收拾的,他带了什么没带什么自己心里有数。黄少天松了口气,失落感却趁虚而入,在他心里一遍遍翻腾。

回身坐回床上。今天被褥的温度怎么散得这么快?这才多大一会儿,又冰凉了。

还有……桌子抽屉还锁着?

黄少天犹疑片刻,确认自己没看错,慌忙翻出褥子底下藏的钥匙,手哆哆嗦嗦半天却没能捅开那把锁。终于那锁嘭地一下弹开,他忙不迭拉开抽屉,看到里面的东西,呆滞如木人。

那个笔记本喻文州没有带走。那个夹着厚厚钞票的笔记本,喻文州留给他了。

那本子相较最初又厚了许多。黄少天每月发下来的工钱,逢年过节老板娘的红包,每有剩余,黄少天都会交给喻文州,让他分门别类收好,此时全部出现在抽屉里。

操。还是欠他的。欠他钱了。真他妈麻烦,人都走了,还阴魂不散。

但说不定……

黄少天颤抖着手去摸本子的封皮。封皮是硬纸板,将内页保护得很好。他将本子掏出来,掀开封皮,见扉页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喻文州的名字,以及……

长长短短的字符串,数字,字母,还有标点。

黄少天并不能完全理解这些代表着什么。眼前的笔迹是新增的,他确信之前翻看本子时并没有这些,而且增加这些字符时,喻文州应该是很匆忙的。

他观察片刻,终于看出一点端倪——别的不清楚,倒数第二行的那一串数字,看起来很像是一个寻呼机号码。

喻文州说他有一个大哥大,那他有一个寻呼机也很正常吧?

黄少天抚摸着那一串号码,心跳如擂鼓。

操,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接受现实,但是……

算了,谁让我还欠他的呢。

太阳升高时,车停在高速收费站外的空地上。旁边还有一辆车已等候多时。见喻文姗的车停下,那车上下来一个人,轻轻敲了敲后排车窗。喻文姗降下车窗,伸手接过那人递来的文件袋。

“喏,按照你的设想,”喻文姗将文件袋递给喻文州,“都在里面了。”

喻文州拆开文件袋抽出里面的纸页,一页一页翻看过去,眉头渐渐蹙起,“方案没问题,但是蓝溪阁?我怎么没听过?”

喻文姗解释:“是蓝雨收购目标中的一家小公司。我不敢动用蓝雨的资源,这是我不惊动其他人前提下能想到的最好渠道了。”

“这起步太艰难了。”喻文州无比担忧。

“他条件也不够好啊,我能怎么办?”喻文姗顶回去。

斟酌半天,喻文州把文件放回去,重新缠绕好文件袋上的封线,“行吧,先这样,将来再想办法。那边怎么说?”

喻文姗迟疑了一下,小声告知:“他们怕你再出什么问题,想直接送你出国。”

“什么?”喻文州惊惶,“他……他们……怎么会……”

喻文姗为难:“一方面你中断学业,再回去不好操作;另一方面,老太太身体不好,最近要送出去疗养,索性他们就……免得老太太惦记你,也免得你还有些什么牵扯……他们猜到你离开这几个月应该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我没说,但是他们已经认定了……”

喻文州脑袋一片空白。

出国?就是说所有的电话、传呼统统废弃了,他留给黄少天的联系方式中,唯一还能继续使用的是电子邮件。可是电子邮件,黄少天根本没有接触过。


TBC


这章可算完了。太折磨人了。

下面该是剧情节奏加快喽……

然而下一章、下下章依然都是见名剧透╮(╯_╰)╭


本节涉及歌词歌曲:

《千千阙歌》,1989,陈慧娴

看文可以脑补张国荣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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