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喻黄】流金岁月-3-朋友

90年代paro

陪你看大海星河,陪你尝人间烟火,陪你逐梦想起落,陪你过命途坎坷。

前文戳:1-红日  2-Monica

自己不是很满意的一节。


朋友

1997年9月15日。

周一向来是最轻松的日子。按照以往经验,无论是“老刘家常菜”还是“流金岁月”,周一都是客流最少的时候。休息过一个周末,重新拾起工作,人们总是习惯先给自己找找状态。除了无视周末三班倒的那部分工人,鲜少有人愿意在礼拜一出来吃喝玩乐。

今天老板娘给喻文州和黄少天放了假。

“明天过节啦,大家伙儿都窝在家里,没什么生意,”老板娘笑呵呵,“你们俩上街买点什么吧,咱也热闹热闹!”

说罢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百元大票儿,分出一张递给黄少天。

“张姐,这……嘿嘿,谢谢啦!”黄少天犹豫不过一秒,就嘻嘻哈哈接过。早在来之前,陈哥就多次强调过,老板娘为人大方,年节常会送点东西,这也算是这份本来收入不高的工作附带福利之一。兴许最近生意不错,这一出手就一百,还是让黄少天颇有些意外。

他月初刚领了上个月工资,350块,在本地同行里足以高到让人咋舌。

张姐对黄少天的喜悦表现很满意,转头向喻文州:“小喻,你也买点东西吧,我看你连件厚实衣服都没有,这月份了还穿短袖呢。”

喻文州面带豫色,对此倒不是很适应:“谢谢张姐,不过咱们也说好的,管吃管住,不用给钱,何况这段时间我弄坏的杯子碗什么的……”

张姐把钱往他面前一怼:“一码归一码,这是过节钱,让你拿你就拿着!”

黄少天一手揣好自己的钱,一手替喻文州接过,“张姐给了你就要呗,哪有钱送到眼前还推辞的。就你摔那几个茶碗,多卖几瓶汽水就回来了嘛!”

卖汽水的事儿是八月初时喻文州提出来的。观察了一个月后,他发现老板两口子的生意都是走量不走质的路子。餐馆主营工作餐,客户群体是轻机厂的员工,尤其是单身职工,下工之后随便来吃一口,自然卖不上什么价。舞厅就是附属营业,入场费一人两块五,来了就能跳,自己约伴儿自己嗨,想登台献歌一首十块。以前也有汽水卖,五毛一瓶,但是大家伙儿对此兴趣乏乏,自带水杯几成惯例,反正也没人管。

喻文州很快看出来,更改餐厅的经营模式几乎不可能,一方面受众消费水平摆在那儿,另一方面老板的厨艺、餐厅的环境也提高不了,客观原因限制地很死。于是他提议更改汽水的销售模式,引进几种档次稍微高点的饮品,在店里显眼位置陈列开来,价格从五毛到五块递进,摆成明晃晃一座金字塔。玻璃瓶折射球形灯的镭射光,将上面的铝合金易拉罐映衬得更为高端,再加上黄少天演唱时捎带打的广告,请泡的姑娘喝一瓶五块钱的汽水,一时竟成了时髦——反正五块钱,说贵不贵,也不是请不起。

月底老板娘啪啦啪啦打算盘,老板又拿电子计算器嘀嘀嘀按了一遍。两人瞅着账目面面相觑,眼睛里都是不可置信。午饭时桌上除了主食菜肴,额外供应一人一瓶健力宝。

喻文州向来不喜欢喝这种刺激的碳酸饮料,就偷偷塞给黄少天,换来后者一片感动和没完没了的气嗝。

喻文州看着眼前的灰蓝色票子,心道这也算是人生第一桶金了。

溜达到镇中心并不太远。两人随意晃悠着,对逛街这种事,倒也没有太大的兴致。喻文州日常没事将所需物品列了个清单,打算按照清单一样样置办,把黄少天吓了一跳。

“你这……这是要买个家回去啊?”黄少天瞪大眼睛愁着长长的一溜字,面露难色,“两百块够用?我没带别的钱……”

喻文州闻言,心里一片柔软,“放心,我有钱,不用花你的。”

黄少天咂咂嘴,责备道:“我知道你有钱,有钱也不是这么个花法!”

两个人朝夕相伴,想回避都无处去,自然对对方所有物品了如指掌。喻文州笔记本里夹着挺厚一沓钞票,看上去得有一两千。初次见到时黄少天吓得半天没敢吱声,直到喻文州将本子锁进抽屉,又扔给他一把钥匙,才堪堪缓过神,宝贝似的把钥匙藏到褥子底下。此事被黄少天认作他与喻文州生死之交的凭证。那钱他自然是不会动的,不光不动,连老板娘那边都严格保密。他俨然成为这笔财富的忠诚守卫,尽管喻文州给他钥匙时就发话他取用随意,但他决绝地认为这钱谁都不能碰,即使是喻文州自己,也不能随意挥霍。

喻文州倒没在意黄少天对他财产的过度关注,反之,他觉得有个人这样替自己操心真是很幸福的事儿,所以由着黄少天替他管钱,他也乐得服从。他这两个多月来对生活品质的要求逐步下降到几乎与黄少天齐平,物质生活的匮乏很难撼动他心理上的坚持,倒真有点“安之若素,自得其乐”的味道。

“你看这个,”黄少天指着清单,一脸严肃认真,“买窗帘干什么?窗户外面一马平川,别人又不能看进来,挂块布纯粹是浪费。脸盆架?蹲在地上洗脸挺好的呀,买个架子还要把水端来端去多麻烦!还有这个,落地灯?你还嫌咱们屋子地方大吗?屋顶上有灯,为什么还买灯?”

喻文州乖乖解释:“每天晚上关灯还要摸黑回来,天气越来越冷,怪难受的。”

黄少天气结:“是我关灯又不是你关灯!我不嫌难受!你给我把这个划掉划掉!”

喻文州掏出笔,把清单上的东西划去几样,笑着对黄少天说:“不能再让步了,毕竟过节嘛。”

黄少天意欲再辩,听到对方最后这个借口,瞪了喻文州一眼,到嘴边的话咽回肚里。

镇上主街就一条,逛起来也方便,不多时两人的清单已消去大半。拎着乱七八糟的日杂,黄少天心情愉悦,边走路边哼歌。

路过一间店铺,倚着门口闲聊天的店老板忽然出声打招呼:“哎呀,这不是唱歌那个小广东嘛!来逛街?”

两人本来已经从店门口经过,并未侧目,闻言黄少天拉着喻文州笑嘻嘻凑上来:“怎么啦姐姐,你也是我歌迷吗?”

店老板招手:“嘿,你小子歌迷挺多呗?来都来了,进来看看吧,姐给你打折!”

“走走走,看看看看!”黄少天抬脚迈上台阶。

喻文州被黄少天拽着往前走,进门前看到店铺牌子:流行服饰。

“来,看看这个!”店老板唰地抖开一件外套,“我看这镇上都没人敢穿,绝对适合你!这是姐专门给你挑的!”

“是吗?!”黄少天一脸惊喜,随手把东西塞给喻文州,伸胳膊就去试衣服。

“瞧瞧,多精神!”店老板在旁边夸赞。

黄少天对着镜子左右扭扭身子,自我欣赏半天,一脸陶醉,“喂,那个谁,咋样?”

喻文州看着那件黑色仿制皮革外套欲哭无泪。衣料自然不上档次,整衣缀着大片大片廉价亮片,间或有几个带锈铆钉拼成字母形状,胸前背后还贴绣着乱七八糟诸如苹果、房子之类的图案。各种风格元素混合,让人怀疑是制衣厂用剩下的材料随便杂糅成这么一件烂俗又古怪的衣服。

“嗯,挺特别的,”喻文州思索半天,决定还是委婉一点,“可是我觉得这件可能更适合你。”

将手中拎的东西放到一边,喻文州随手从衣架上摘下来一件看上去挺素净的牛仔褂。其实他不太懂买衣服,以往都是母亲姐姐包办这件事,此时也颇为头疼。他心中所想,只是赶紧让黄少天把身上那件辣眼睛的衣服脱下来。

“是么?”黄少天嘟囔着脱下身上外套,接过喻文州递给他的那件,“我觉得挺好看的呀。”

那是你身材好,合身的衣服都好看。喻文州暗暗腹诽。

果然,穿上牛仔褂的黄少天,立刻变了个人。

浅蓝色帆布很厚实,略有点支棱,恰好是时下流行的夹克款,衬得黄少天有点像后海玩摇滚的文艺青年。

果然人靠衣装。喻文州暗戳戳想,看着比姐姐那个富家子男朋友还气质,黄少天底子是真好。

“这件好,特别好看!”夸奖几乎是脱口而出,喻文州都想直接掏腰包,忍了忍还是决定先说服黄少天,“我记得黄家驹也有这么一件。”

老板娘很有眼色,忙应和:“是啊是啊,这件是现在最流行的,你穿真合适啊!”

言罢转眼看看喻文州,眼珠一转,又补充:“这款咱们家一共就上了两件,怕是镇上人没胆穿呢。你俩这模样都撑得起来,要不这个小伙子也试试?”

黄少天本来还在犹豫,闻言立马脱下衣服罩在喻文州身上,“说的对啊,你也试试呗!”

喻文州猝不及防,反应过来时已经被黄少天套上一边袖子,只好自觉地把另一边也穿好。

喻文州气质斯文儒雅,跟这种略带点野性的风格不太搭,衣服合身归合身,看上去总有点奇怪。黄少天才不管那些,一拍喻文州肩膀,“嘿,正好咱们兄弟都还差件外套,买成一样的还能混着穿。咱俩就一人一件,拿下!”转而问店老板,“姐姐,多少钱啊?”

店老板见买卖有戏,一脸谄媚,“都是熟人,姐给你打折,两件一共就给一百七得了!”

黄少天一愣,倒吸一口凉气,“姐姐,都说是熟人了,就不能……再便宜点?”

店老板摆摆手,纹过的眉毛一挑,:“你看这料子,看这做工,这可是今年最新款……”

旁边许久未开口的喻文州直接做主:“老板,包起来吧。”

店老板哎了一声,快手快脚把衣服装好,生怕两人后悔。黄少天背地里使劲拽喻文州衣襟,明着暗着使眼色阻止,喻文州却面不改色,掏钱拿衣服走人。

“喂!”一出店门,黄少天立刻喝住喻文州,“你疯了吗?这么贵!钱是风吹来的?为了件衣服就……”

喻文州苦着脸打断他:“你没看出来吗?咱们俩加起来,都说不过那个老板。讲价这种事我不在行,再纠缠下去也不会有结果的。”

黄少天一脸难受,“那不要不就好了,谁规定试了衣服就一定要买下来。这可是我半个月工资……”

喻文州忽而笑了笑,很轻,像一片羽毛搔在黄少天心上。

钻进耳朵的声音温柔如水:“你穿这件,真的很好看啊。”

黄少天蹭地红了脸,嘴角扯了扯,终于还是耷拉下脑袋没再说话。

喻文州自顾自往前走,并没有刻意等待或回头看身后的人。他知道黄少天一定害羞了,那么就给他一点害羞的空间吧。

只是路过一扇玻璃橱窗时,喻文州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假装看橱窗里的货物,其实是在等身后的人跟上来。

那个人很快出现在玻璃倒影中。他还穿着短袖衫,长裤有些磨损,肥肥大大地系在腰间。他低着头,金黄色的脑袋快垂到胸口,走近了才抬头,似乎想询问自己在看什么。

喻文州忽然想起自己看过的卡通片,那些兔子、小狗之类的角色,遭受挫败时,就和现在的黄少天一样神态,垂头丧气,耳朵快掉到地上。好笑极了。

他很想笑,于是他笑了。

黄少天一脸茫然地抬头,脸上还是掩盖不了的痛心神色。

卡通片里,角色再怎么痛心,给一点甜头,就会迅速斗志昂扬。喻文州抬头看看这家店铺的招牌,问黄少天:“你想吃蛋糕吗?”

未等黄少天反应,喻文州径直走进店里。

黄少天想拉住他时已经来不及,赶忙追进去,赶在喻文州回答店员问题之前拉住喻文州胳膊,脸上堆笑,连声叫嚷:“什么都不需要,我们随便看看,随便看看!”

手上使劲掐了掐喻文州,把他拽到一边,佯装欣赏旁边柜台里各式蛋糕模型,压着嗓子质问,“你疯了吗?今天已经花超了!又没人过生日,买什么蛋糕啊!以后还过不过了?!”

喻文州摆出一个无辜的表情:“喏,上面写着,奶油十块,鲜奶二十,不贵啊。”

“你……”黄少天直瞪眼睛,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咬牙切齿地狠命掐喻文州。

“哎呦!”喻文州吃痛,忍不出大呼出声来,趁机转向店员:“我们选好了,就要这款,麻烦快一点!”

然后迅速转向黄少天,“你忘了老板娘说的,过节嘛,嘶——”

黄少天直接用行动表达自己的态度。这次直接上牙。

气归气,人家花自己的钱,爱怎么花怎么花,黄少天心里有这个自知之明,嘴上稍一用力就松开,算是宣泄一下自己的不满。

喻文州撩起衣袖,上臂靠近肩膀的位置一个圆圆的牙印儿,没有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估计一会儿会紫。

这家伙到底属什么的,虎牙还挺尖。喻文州揉了揉胳膊,心里又暗暗想笑。

闹了一通,黄少天搞不清自己究竟该气昂贵的衣服,还是该气这额外的蛋糕,但见喻文州一副满不在乎的神色,半点愧疚也无,索性也不再生闷气,专心观看蛋糕裱花。各色奶油在蛋糕师手中迅速变成花边、花朵,镶嵌在铺了厚厚白奶油的模子上,颇有点出神入化的味道。

取了蛋糕,两人核对清单,确实没什么好买,便开始往回走。回程路上黄少天小心翼翼抱着圆滚滚的蛋糕盒子,生怕一个颠簸就将里面脆弱的花朵碰坏。喻文州拎着各种物品跟在身后,默默看着眼前人,心底的笑容漾到脸上。

到家之后喻文州便开始忙活,将此行所买的东西一一归置,房间也做了大扫除。黄少天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觉得无法领会喻文州的精神,于整理一事也实不在行,正深感自己累赘,忽然福至心灵,眼睛一亮,拿起新衣就往外跑。

“干什么去?”喻文州警觉地询问。

“嗨,”黄少天背手把衣服藏在身后,有点不好意思,“我思来想去,这衣服还是买贵了。你要是喜欢,咱们就不退,可是被人耍这么一遭,总得要个说法。我已经想好怎么把话怼回去了,现在找那个大姐去,重新讲讲价,看她能不能退一点回来。”

喻文州十分无奈:“东西已经买回家,还去找人家讨价还价?你跟那大姐根本不是一个级别,当时都讲不过,现在又怎么会成……算了算了,算我送你的礼物好不好?”

但黄少天心意已决,喻文州自然拦不住他。好在黄少天也算冷静参考了喻文州的话,他不是一个人去战斗,他带上自家老板娘一起去找茬。

喻文州只得苦笑着目送他们雄赳赳气昂昂地离开,同时对黄少天因“乱花工资”被老板娘训斥一事由衷感激。

仔细将房间收拾干净,洗洗涮涮完,太阳已经偏西。黄少天还没回来。

一身疲惫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喻文州放任自己被混乱的思绪包围。

自身所受教育一直在告诫他,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就是时间,万不可做出用时间去换金钱的事情,因为自己的每一秒钟,都可能创造出更大的价值。这话他曾无比信奉,也知晓大量例证,如今却陷入迷茫。这世上还有许多人,比如黄少天,比如老板娘,可以为了区区一百多块钱废弃掉整整一个下午好时光,乐此不疲,丝毫不觉得浪费。那么在他们眼里,时间这么廉价吗?

时间价值的不对等,原因在哪里?

喻文州不由得想起导致自己离家的那次争吵,以及那句刺痛心窝的话:“人本来就是不平等的,有的人天生贱命,做什么也改变不了低三下四的天性;有的人天生尊贵,吃喝玩乐照样平步青云。你连这点都看不清楚,非要替杂碎出头,那就趁早滚出去卖力气!”

事情已经过去两个多月。那次争吵犹在耳畔,恍如昨日,又仿佛已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遥远。

人本来就不平等吗?杂碎就不配出头吗?为上位者,就该把这些所谓杂碎理所当然地当做牺牲品吗?

可是……

喻文州伸出自己的双手,在暖黄色阳光照射下缓缓转动。

这双手曾经弹琴握笔,花费高昂的金钱和精力去保养,因为将来可能会收获无数特写镜头。如今拖地刷碗,洗抹布收垃圾,皮肤变得坚硬粗糙,还有很多细密小口,已然感觉不到疼痛,手指拂过麻酥酥地痒。

人明明是会变的。养尊处优的贵公子能变成乡镇餐馆的小打杂,那名不见经传的小农民工,有一天会成为国际巨星也说不定呢。

如果我能做到这种事,就足够堂堂正正走回去,印证自己正确了吧?

真的是很久没有这样胡思乱想过了。我差点,就真的接受现在的身份了。

奇怪,为什么会这样?

大概因为,这两个多月,每时每刻,都有一只聒噪的嘴巴,不停吸引注意力?

想到黄少天,才发觉太阳不知何时已坠落。室内光线逐渐黯淡,桌上新买的小钟指向七。

还不回来?

像是呼应喻文州心内的疑问,房间木门突然砰地一声响。

喻文州直接从床上弹起来,脸上依旧平静,胸口早已震荡不休。直到看清来人,才将提到喉咙的心放回去。

黄少天双手端着搪瓷碟,腋下夹着今日买的衣服,嘿嘿笑着走进门,“哎呀,久等了!饿坏了吧?快吃饭吃饭!”说着一扭身,用屁股将门顶上,又是砰地一声巨响。

这家伙……这言行举止,世界巨星?唉……

喻文州起身接过饭菜,上下打量黄少天,“没事吧,怎么去这么久?”

“嘿,小爷我出马,当然手到擒来!”黄少天得意洋洋,伸手从口袋里抽出一张黄绿色钞票,“瞧见没有,小爷省了五十块!”

喻文州笑笑,默默将钱接过,锁进抽屉,单独夹在笔记本新一页。五十块钱,四个小时,这生意真是够亏。

扭亏为盈,任务艰巨啊。

晚餐显然是直接从餐厅端回来的。许是饿了,两人对食物早已冷透的事实浑然不觉,一边吃一边聊天。

当然,主要是黄少天兴致勃勃手舞足蹈地讲,喻文州面带微笑若有所思地听。

“所以,当时老板娘一说话,那店老板就乖乖认输,双手把钱奉上?”喻文州捡了个缝隙搭腔,心里却在计划什么时候帮黄少天改一改仪态。

“嚯,乖乖认输?那直接就是五体投地啊!你是当时没在现场,没看到那个架势!张姐气势多足!一叉腰,一跺脚,地面都震三震!还没张嘴那个黑心商就吓得快跪下了好吗!”黄少天一边眉飞色舞,一边不住地喷着馒头渣。

嗯,吃相也得训练。

喻文州嘴角不由得勾起一个更好看的弧度。教养这种东西,能不能急于求成,还真是没有参考。既然如此,不如就试试呗。

呵,竟然已经开始计划怎么把他推向娱乐圈了。成为喻文州第一次操作的对象,不知道这小子是幸还是不幸。

黄少天自然看不透喻文州内心所想,以为对方只是沉浸在自己所讲述的霸气事件中,愈发神采飞扬,添油加醋地将自家老板娘和那服装店黑心老板之间撒泼打架来往交锋描述得昏天黑地,霹雳惊雷,吐沫横飞。边说手下边比划,仿若茶馆说书先生,说到兴起处,直接抓起喻文州的手啪地拍在桌面上——好一块趁手的惊堂木。

“行啦行啦,”喻文州忍俊不禁,抽回手甩了甩,手指麻利地拆开蛋糕盒子上纠缠的丝带,“我也是服了你,为了五十块钱,这一天都不得安宁。我们又不是穷得一分不剩,每个月还有固定收入,至于这样吗?”

黄少天双手抱胸,理直气壮:“如果是我自己的钱,当然不至于。可这是你的钱。你跟我不一样,我的钱是活的,这个月花完了下个月还有,你呢,就只有这么多,没了就是没了,当然要更节省了。”

喻文州心脏一颤,不露声色地反问:“你怎么知道,我的钱花光之后就没有别的办法生活?”

出乎意料,黄少天一反常态,认真道:“喻文州,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打算过长留?你就是个任性赌气离家出走的少爷,出来玩一圈,钱花光,然后回家认个错,继续过你的豪门生活,对不对?”

黄少天直视喻文州双眼。被那样一双精光闪烁又万分笃定的眸子对上,喻文州察觉自己幽暗的心房被人强行撬开一条缝,万千光线穿透进来,瞬间将罅隙撑开,扩散,再也无法收拢。那些埋藏在内心深处不见天日的想法,忽然就曝光于人前,一丝不挂,剥皮见骨。

是的,虽然从来没有刻意想过,但是一直以来,潜意识里,喻文州就是这么打算的。所以不在乎收入,不在乎支出,权当自己是来体验生活。

但是现在,他已经不这么想了。就在刚才,就在夕阳落下之际,喻文州有了新的追求。

他脸上依旧是无懈可击的微笑,声音也温柔得如同阳光下的溪流,潺潺流入彼此心谷。

“我不会走,你也太小瞧我了吧。”

说给对方,也说给自己。

“补充一句,我不是离家出走,我是被家里赶出来的。”

“还有,少天啊,”喻文州笑意连连,递过一片蛋糕,“刚才,好像是我们认识以来,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黄少天切了一声,回他一个白眼。

中秋当天本来是要闭店过节的,奈何筒子楼的烹饪设施实在简陋,老板刘哥大手一挥,几人高高兴兴到餐厅去。午餐做了四菜一汤,自家人做饭分量自不必说,四人吃得很撑,坐在店里最显眼的桌子边,碗筷都懒得收,嘻嘻哈哈闲聊起来。

“今天这店就当是咱们包圆儿了,总理来了都不伺候!”老板娘翘着二郎腿嗑瓜子儿,一脸豪迈,“老刘,看茶!”

老板呸了一声,“一年到头能逍遥自在几天啊?大过节的你还支使我!”说罢按下欲起身的喻文州,哼着歌去厨房拎开水。

一聊就是一下午,从家长里短到趣闻乐事,直到天色见黑,众人摸摸好容易消食的肚子,又幸福又为难地简单吃了点晚餐。

“嘿,瞧我这脑子,”老板娘一拍大腿,“咱闲着干嘛,跳舞呗!”

一拍即合,两个年轻人利落地搬桌挪椅,把扔了一地的瓜子皮扫干净。老板摸着下巴上的胡茬,一脸怀念:“想当初你们张姐那也是铁岭一枝花,大辫子那叫一个俊儿,快三快四跳得好看不要命,要多浪有多浪。要不我也不会想着来这干舞厅。”

老板娘摆弄着音响,笑骂道:“你也不瞅瞅你现在这德行,还好意思跟人家孩子说当年的事儿?”

黄少天起哄:“来嘛张姐,不展示展示?”

“来就来!老娘风韵犹存!”老板娘一挺胸脯,卖弄地摆了个造型,手中VCD遥控器按下一首《美酒加咖啡》,随着音乐舞动起来。

老板随着一起下场,啤酒肚略显笨拙,腰腿倒是灵活。舞姿随性,动作自创,两人很快扭做一团,节奏把握很准,倒真看出点年轻时候的潇洒模样。

“好!”黄少天适时喝彩。喻文州倚在旁边笑着,随着拍子一下一下鼓掌。

“诶,你会跳舞吗?”黄少天凑过来,一双圆眼睛在纷乱的光线下流光溢彩。

“这种?”喻文州指指前方腻歪的两人,笑道:“还真不会。”

“那你得学啊!”黄少天全然没听出喻文州语气里的深意,一脸恨铁不成钢,“连跳舞都不会,怎么好意思说自己在舞厅上班!来来来,我教你!”

说罢拉着喻文州就往空场上走。喻文州无奈只好跟上,脑袋里翻箱倒柜回想当初学的交谊舞是怎么起步。

砰!就在这时,门忽然被人踹开。

一曲未完,音乐还在放。老板两口子手还搭在对方肩膀上,此时转过头,脸上变了颜色。

三个大老爷们,一身酒气,手里还握着二锅头瓶子,大喇喇往原本几人的位置上一坐,脏兮兮的鞋子直接搭到桌子上:“瞅啥,没见过?上菜!“

老板娘很快换上一副常见的面孔,一手一个将黄少天和喻文州向后一拉,自己迎上前去,笑嘻嘻对来人说:“不好意思啊几位同志,今天小店歇业了,你看我们桌子都收了。大过节的来一趟,我送你们一人一瓶汽水醒醒酒,咱另找地儿呗!”

领头男人上下扫一眼老板娘,嘿嘿乐了:“呦,你就是砸我媳妇儿场子那婊子?行啊,身条儿挺顺呐。你们够可以的,戏子婊子扎一堆儿,白天一起骚,晚上一起浪?嗨,我今儿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你陪爷几个乐一乐,咱们就一笔勾销。”

原来是找场子闹事的。果然昨天下午还是出事了。喻文州冷静地想。

眼前老板娘站得笔直的身子微微有点抖,未等她出声,旁边一个身影已然闪出来。

老板劈手夺过领头男人手中酒瓶,在桌沿上啪地一摔,尖锐的玻璃碴指向男人喉咙:“操,当我这场子没人么?哪来的狗也敢在这乱叫!”

“呦呵!”三个闹事者起身,啪啪地摔碎手中酒瓶。双方对立,眼神互相挑衅,剑拔弩张,空气中都是火药味。

“操!”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大家一齐动起手来。

老板长期在厨房中闻油烟味,身体自然更壮硕些,想来年轻时也混迹江湖,于此道上颇有经验,以一敌三堪堪不落下风。

来回几个回合,大概是知道这人不好对付,三人一起上。老板右胳膊挡住右方击来的酒瓶,左手冲着来人胸口一个肘击,霎时避过两方攻击。

“老刘当心!”老板娘护着自己直往后退,捏尖嗓子吼了一声。

双臂支开,老板胸前破绽大开,正对的那人直接将破酒瓶刺了过来。

喻文州从没见过这阵仗,此时心乱如麻,反复回忆幼时学习跆拳道的基本动作。他身边那人却忍不了了,见事不好,热血上涌,抄起身边一把椅子旋风般冲上去。

“少天!”喻文州大喊,想也没想跟上前去。

黄少天呼喝着,直接把椅子朝对方砸过去,恰恰砸到人头上。兜头罩来一件大物,那人被冲击力放倒,酒瓶脱手,被黄少天眼疾手快握到自己手里。

“小心!”喻文州出声提醒,连忙扑在黄少天身后。原来是右边那人见黄少天分神拾取酒瓶,直接扬手冲着黄少天砸下来。

一声闷哼。喻文州忽觉脑袋一白,喉咙有点甜。

“我操!”正对付左边人的老板直接转身,揪住右边人领子,挥拳朝脸上招呼去。这一拳出力甚重,那人好容易扶着墙站定,口中呸地一口,吐出两颗牙。

牙齿混合着吐沫和血液,正落到黄少天眼前。

一旦见了血,事情就不可控了。

黄少天小心地把喻文州掀到一边安全地带,转身又投入战场,靠着还算结实的身板左冲右突。喻文州自然也不能坐视不管,咬牙也冲上去,挥舞着力气不是太足但招式可观的胳膊腿儿,见缝插针地协助老板和黄少天两人格挡掉一波又一波攻击。

“干嘛呢干嘛呢!”门忽然被推开,几个穿着时髦的小丫头趾高气昂地走进来。

战势被打断,喻文州气喘吁吁,抬手擦擦脑门上的汗,一眼认出来人是以往几个常客,领头姑娘叫莉莉,是个小太妹,在一众青年中威望颇高。

回望交手几人,身上尽皆挂了彩。

躲在音响后面的老板娘探出身,见只有几个女孩子,忙出声劝阻:“莉莉,听话,这不是你玩的时候,先回家,啊。”

莉莉一脸挑衅,上前一步:“我就是听见动静才进来的,今天这事儿我还就非管不可了!”

领头闹事的男人呸地吐一口吐沫,“小婊子,浪到爷爷这儿来,赶紧他妈的滚蛋!”

黄少天横跨一步,挡在莉莉身前,抬手抹一把嘴角血沫,低头悄声道:“走吧,动真格的呢。”

莉莉倒是不怕,昂头向前一步:“那个谁,你哪个车间的?我好像见过你。”

喻文州默默在旁边观察,看莉莉那个架势,心里隐约猜到几分。

果然,一旦涉及到真实信息,闹事的人就怂了,声势上立马弱下来。轻机厂工人大多是子承父业传承下来的,铁饭碗惹人歆羡。尤其现在这年头,国家大力裁减国有企业数量,能保有这么一份终生工作实属不易。若真是因为这么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儿打群架犯纪律被检举,实在得不偿失。

莉莉骄傲地一甩头,“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妈是李顺英!不想惹事儿还不快滚!”

“李顺英”三个字一出口,闹事几个大老爷们儿面面相觑,再怎么龇牙咧嘴,最后还是灰溜溜走人,连句狠话都没顾上放。

喻文州失笑。李顺英这个名字他是知道的,平日里听客人闲谈提及过很多次。这人是厂里风纪纠察队的队长,据说铁面无私,冷酷无情,被她逮住能拿个严重处分就要烧高香。

没想到这一晚喧嚣,最后竟是这样收场。

老板娘早迎过来,安排几个姑娘坐下,边殷勤地搭话,边动手收拾场面。桌椅早掀翻很多,满地狼藉无处落脚。老板揉揉膀子便上前帮手,喻文州则从柜台里拿出备用的红药水和棉球,拉过黄少天给他消毒。

两人都伤了脸。黄少天一只眼被打成熊猫,鼻血抹到面颊上,下巴肿了老大一块,嘴角也有些撕裂;喻文州稍好些,脸上还算干净,但眼眶边擦伤一处,半边脸颊都肿成包子。两人相互查看,看着看着竟忍不住笑出来。

那边老板娘也大概打听出几个丫头来此的原因。原来这莉莉大过节不好好在家待着,是因为父母都在厂里值班,只她自己一个,过节不过节也没什么意思,索性拉着几个要好的姐妹出来玩。几个姑娘都是平日喜欢在外面耍的人,难免会碰上点诸如今天这样的纠纷,自然愿意多跟莉莉亲近,希望借着这层关系给自己找个保护伞。几人一合计,也没别处好去,就打算来流金岁月跳跳舞聊聊天,谁料离得老远就听到这边不寻常的动静。莉莉为人仗义,不愿意相熟的老板伙计受欺负,就挺身而出了。

“哎呀!”老板娘感动得一拍大腿,“这让我说什么好!来,今天张姐请客,你们喝什么随便点!”

莉莉一改刚才的蛮横张狂样儿,此时更像个豪爽的江湖少女,一挥手:“张姐说啥呢,我是图你那几瓶饮料吗?咱们这交情还客套什么!如果真要表示表示……嘿嘿嘿,以后让黄少多唱几首歌呗?我可喜欢他了!”

“黄少”是这群常客给黄少天起的绰号。这群人是他首批忠实的歌迷,每次他一登台,还未等开口,就先送上掌声和口哨,让黄少天的虚荣心大大地满足。

“唱,肯定唱!天儿你听见没有,今天这可是冲着你面子,你小子以后可给我好好干啊!”张姐乐呵着,满脸都是劫后余生的欢喜。

“唱,现在就唱!”黄少天举手示意,直接脱离喻文州限制,一瘸一拐向着音响走去。

“诶,你的伤!”喻文州担忧地叫了一声。黄少天回头冲他摆摆手,傻呵呵地笑了笑。

表情牵动伤口,使得黄少天这个笑实在有点狰狞。

可又莫名很温暖。

怔忪间黄少天已经熟练地选好歌曲,手中遥控器按下暂停键,拿着话筒站在台上致辞:

“今天中秋,本来是家家团圆的日子,可是发生这样的事儿,我们大家还能聚在这里,听我唱歌,我觉得这是缘分。我这个人呢,特别重视缘分,所以今天虽然动了手,受了点伤,我还是很高兴。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下面这首歌,送给你,感谢你在我需要的时候站在我身边。什么都不用说了,咱们这感情,铁定就是一辈子了!”

台下几人疯狂鼓掌,丫头们嗷嗷叫着,老板咧着嘴,把同样满足的老板娘搂在怀里。

喻文州忍着疼笑弯了眼睛,看着前面明明一身狼狈却不知为何依然闪光的少年,心想不如就从组织发言来帮他提升明星相好了。

熟悉的前奏响起,喻文州一愣。

“繁星流动,和你同路,
从不相识开始心接近,
默默以真挚待人。
人生如梦,朋友如雾,
难得知心,几经风暴,
为着我不退半步,正是你……”

这首歌前期节奏压得很慢,黄少天性格活跃,没受过专业指导,很容易找不准点,所以从来不在喻文州给黄少天制定的歌单之内。没想到今天,这少年用这样的方式来宣告自己的天赋。喻文州胸口似有什么化开,逼得他对那个因面部受伤难以调动肌肉而表情僵硬又奋力表现的人移不开眼睛。
“遥遥晚空,点点星光,息息相关,
你我哪怕荆棘铺满路。
替我解开心中的孤单,
是谁明白我?
情同两手,一起开心,一起悲伤,
彼此分担,总不分我或你。

你为了我,我为了你,
共赴患难绝望里紧握你手……”

喻文州忽然明白了,这首歌不是送给帮忙解围的姑娘们,不是感慨今日这特别的遭遇。黄少天这首歌是送给自己的。也许是感念自己替他挡的那一下,也许是回应这段日子以来的陪伴和互相帮助,也许什么都不是,只是刚刚打得热血沸腾,现在就很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宣泄一下内心汹涌的感情。

但这歌的确只是送给自己的,单单只给自己,喻文州很兴奋,很确定。

因为黄少天全程目光没有落点,只在唱出这首歌最重要一句时,忽然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他与他四目相对,一个激动难耐,一个狡黠灵动。他们在彼此眼中看懂了对方,明白原来这感受并非一厢情愿。

那句歌词只有两个字,看上去平淡无奇,内涵却深不可测。
“朋友。”


TBC


一点必要的情节过度,没想到竟然写了三天。

因为一些三次元的琐事,不停被打断,不停接电话或者看微信,状态也不佳,导致思路一断再断,始终找不到一个稳定的手感。

仔细看的话其实能分辨出来的,前后语言风格都不太一样。哭唧唧

浪费这首歌了真是……

啥时候有闲心把这节重新写一下,现在就这样吧。再没更新是不是都要把我这个小透明忘了😂


本节涉及歌词歌曲:

《朋友》,1985,谭咏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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